手卷欣赏(下)

时间:2022-07-09 15:15:02  阅读:

南宫刷字

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日子最为快乐。功课之余,尽意临池。最重要的是遇到一位好老师——张运成先生,他是“吉林三杰”翘楚成多禄夫子的四子成士杰先生的弟子,身上孑遗一种老先生的风范:楷必称欧阳,行必称兰亭……固执得可爱。提到米芾的书法,他总是重复明代书家吴宽那句话:“终坠一偏之失”啊!但讲到笔法,他又特别服膺米老的口头禅“无垂不缩,无往不收”。

成多禄夫子,中年喜宋四家书法,力追苏字,略参黄、米。他曾多次意临米芾《蜀素帖》,晚年所作多翁松禅笔意。他把“牵连上松端”改成“牵连上云端”,“相得忘形躯”改成“相得忘泥塗”,并以此句作结。我关注《蜀素帖》缘先生临作而起,起初以为先生是依照原作,直到认真起来,才知道先生为自己的临作语句完整,有意改动。

米芾写《蜀素帖》,是几十年旧绢素的古雅幽香,诱发了他的书瘾,他几乎跳起来,不可抑制。于是便不思涩,于是振迅天真。那是用孩子般的烂漫,编织出的“羲献再生”的梦,他沉浸其中不忍醒来。

这位南宫先生是将《蜀素帖》及《苕溪诗卷》当作“兰亭序”而写的。董其昌跋说:“如狮子捉象,全力赴之”,颇能猜透此老心事,他以自己俊迈统摄临古所得的形、势,终于完成了由集字向刷字的转换。如“快剑斫阵”,如“风樯阵马”,总之是沉着痛快,淋漓快目。党晴梵论米字有诗句:“米家船继右军鹅”,的确,“米家船”是“右军鹅”恰到好处的放大,那是将右军的文质彬彬发展成纵逸豪迈,跳宕多姿。这便是中国艺术的独到之处,在对古贤的追认当中发现和成就自己。

南宫的官职很小,但却以“书画才俊”名满缙绅公卿之间,其种种怪诞及疯癫居然为人睿赏,传为佳话,连徽宗皇帝都容忍说:“俊人不可以礼法拘”。他的字一如其为人,傲岸不羁,惊骇流俗。《蜀素帖》一题一、两诗,全卷六题八诗,《苕溪诗》一题多诗,皆为顺应诗作分段式书写,舒卷自如,扬扬洒洒。“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孙过庭语)八面出锋,天骨仙姿,一片神机。

魏泰《寄米元章》颈联:“几年萧寺书红叶,一日山阴换白鹅”,将他目之为王羲之。而他《和魏泰》颈联则云:“旧怜俊气怜羁马,老厌奴书不玩鹅”,含蓄的表达他对这种比况的不满足。有时他干脆袒露自我,毫不隐晦,说:“一扫二王恶札,光照皇宋千古”。这就是米南宫,其人的性灵中有两种特质:“崇古”与“品格高蹈”,其诚笃的好古精神,使其临仿乱真,功力精深,而其高蹈的人品,又使其目空四海,睥睨古今,两者冥合,入古出新,成就其“臣书刷字”的翩翩自得,倜傥风流。

南宫又擅用大字写卷,《虹县诗》一题未尽兴,纵笔再题,起笔尚能庄稳,渐放纵至散笔刷抹,意忘工拙,这里的“米家船”是“健帆千里碧榆风”,简直纵横驰驱,略无滞碍了;《砚山铭》《多景楼》今尚存疑议,但逞才使气,合此老作风;我最喜欢《吴江舟中诗》,行草杂错,浓淡相间,开合随势,收放自然,这里的“米家船”,风起扬帆,舟乘风便。“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轼《前赤壁赋》)。

南宫先生,人与字皆姗姗可爱,故而历来不乏嗣响。宋元之间,吴琚甘做其第二;王庭筠传其衣钵。明清之际,董香光挹其秀润,王孟津纵其逸势。直到如今,米老更不寂寞,1980年代以来,全国书法大展展厅中,行草书触目多是米家字样,习米有成者也不乏其人,魏启后用汉简笔法写米,别开新境;曹宝麟忠实米书,深入三昧。

不才如我者,读师范时就喜欢南宫字迹,描头画脚,东施效颦地摹仿过。如今年龄越大,得读米书拓本《英光堂帖》,对其向往有增无减,常常拿《大观帖》和《阁帖》与之对比衡量,知此老于大令行草更得神解。前些日子在故宫武英殿得见其真迹《珊瑚帖》,天骨开张,英气勃发,真神来之笔。一次又一次地读赏,不忍离去,心灵久久为之震撼。

他生活在词学时代,自己也不乏诗词才情,只是他的书画光芒太耀眼,他的诗词遂而暗淡。当你面对他的词作:“砧声送飞急,蟋蟀思高秋。我来对景,不学宋玉解悲愁。收拾凄凉兴况,分付樽中醽醁,倍觉不胜幽。自有多情处,明月挂高楼。怅襟怀,横玉笛,韵悠悠。清时良夜,借我此地倒金瓯。可爱一天风物,遍倚阑干十二,宇宙若萍浮。醉困不知醒,欹枕卧江流。”(《水调歌头·中秋》),清景幽情,超然绝俗。抛开书画,谁能说他不是诗人词客呢?

山谷禅趣

我的老师讲书法,尤善譬喻,他说黄山谷的字如老鹰振翅。回想山谷大字行书撇捺纵放,长横冲荡,势险气壮,感觉先生设喻真是生动形象,仅用四个字,就抓住黄庭坚书法的形象特征。《松风阁诗卷》虽系晚年之作,多用篆笔,凝重含蓄。然清雄之气扑面而来,于松朗和谐之中深藏着奔放和绚烂。《寒山庞居士诗》汲《瘗鹤铭》的高古,取《石门铭》的仙姿,“天马长鸣待驾驭,秋鹰整翮当云霄”(杜甫《醉歌行》)舒展奔放,猛锐长驱,气势逼人;逮乎《黄州寒食诗跋》《经伏波神祠诗》则天骨开张,神意纵横,有如大鹏抟风,长鲸吐浪。李瑞卿所谓:“无一笔不自空中荡漾”,品评多得其要领。

丛文俊教授概括古人论书,有“形象喻知法”的发明,极富创建。古人每以物象形容书法,抽象的点线组合,一经古人喻解,顿觉生命跃动,神自飞来。可惜现代人的形象思维日渐退化,想象力越来越差,非但品读书法无物象生动可奇,就连古人比拟书法的生动物象也无法联想了。我的老师从成士杰、王常瑜、张穆安等老辈那里沾溉来的点滴古人的孑遗,方今也不多见了。

王铎说:“黄书怒震而少含蓄”、“怒震”二字,颇有意思。如果说我老师的比喻极似山谷书法的形象特征,那么孟津的下语就最得山谷书法的神情风采。山谷书法侧险取势,倔强奋笔,纵横郁勃之气,盘礴而出,用怒震二字状写最为传神。尤其其狂草书最是横风斜雨,急湍猛浪,风雷激荡,云水翻腾,独得怒震之旨。《寄贺兰·诗》草书八行,行楷一行,草书极尽奔放之势,行楷稳压卷尾。小作品出以大气势,开合有度,起伏合调,纵横驰骋,擒纵自如。一语“乾坤震荡中”,即深中此卷书法要旨,神龙潜渊,雕鹗飞腾,豪宕之气,纵逸之姿,扑面而来;《李白忆旧游诗》一气流转,横空出世。笔下草书,与太白的抒情结合为浪漫的洪流,飞逸奇肆。时而用心简古,笔短意长;时而纵笔写性,激越而涩劲。气韵高华纯朴,超然绝俗。“龙蛟起伏笔端出,使笔如调生马驹”(沈尹默句)。沈周以:“笔力恍惚,出神入鬼”来评价,虽然空疏,要知道此卷草书奇伟诡怪已无语言形容了,这种神妙,恐只有鬼神相助,方得实现;《廉颇蔺相如列传》独得怀素瘦草特质,中锋圆劲,腾挪飞舞,雅韵新声发于笔墨之间;《诸上座》最为极品,熔颠张醉素于一炉,纵向贯气与横向取势互相映照,夸张布白与点画变异相辅相成,激荡雄放,如海波翻腾。有人以古曲《十面埋伏》的意境形容它,“神鬼皆惊风雨闻,纵横笔阵扫千军”(成多禄诗句),元人刘敏中评得好:“今观山谷此帖,浩乎如行云,倏乎如流电,如惊蛇,如游龙,意态横出,不主故常,当使人心动目眩,而莫知其然也,静而察之,无一画之违于理”。从心所欲,得大自在,用活泼的世间情怀写照禅性,道学家以古井枯木解禅,那是对禅的歪曲,山谷的积极昂扬方得禅的真趣。

宋代金石学隆兴,欧阳六一及赵明诚等成就斐然,于学术建设上别开生面,成为宋学的一个亮点。但彼时金石学对书法的影响微乎其微,不似清代以来,金石学发达启示书法结出碑学硕果。黄庭坚独能先行拓荒,他深入《瘗鹤铭》等摩崖书法,不但将其“禽”字“人”字头的放射图式纳入自己的字中,形成中宫收紧,四外放展的黄氏结构符号,更将篆籀用笔的高古雄浑融入笔底,戛戛独造,“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山谷自作诗句),为后世留下深刻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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