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五(三)

时间:2022-07-22 12:05:02  阅读:

可怕的大洪水来了

你们是否注意到大地上的河流泛滥成灾?我想你们没有。这年头,我们只顾自己的事情,在上班的人潮中拥挤,上班时闲聊和完成指令,休息时跑到商店逛一圈儿,计算这个月剩下的收入够不够买一件衣服,还会有谁去读关于暴雨和洪水的报道?我从一本缺页的圣经上读到洪水来临的消息,那事情很远,又近在眼前。

这样开始我的回忆,是受到帕慕克《黑书》里一篇专栏文章的影响。我读过它,有些印象就跳出来,用相似的笔法,向我尊敬的帕慕克致敬。某一年我还买过一本小册子,台湾教授陈鼓应写的,惊讶上帝用了那么多残酷的方法,惩罚犯错的人类,大洪水是最严厉的一种,只让诺亚方舟上的人活下来。

接下来,我的回忆是,在一个新闻不自由的国家,看报时看不到真实的情况,这会妨碍人们对报纸的信任感,叫人想到报纸发明者曾经有过的悲哀。比如,1975年8月在中国淮河流域发生的水害,有史以来太阳系最惨烈的人工大洪水,当时就没有报道,灾区以外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不知道。那些事情隐瞒了几十年,假如能再隐瞒几十年,所有知情者都死了,就没人记得那场大洪水,就真的天下太平,什么都没有发生了。

新闻不自由的国家里,不会有真正的历史学家和与此有关的人文学者。真实的事情掩盖着,扭曲着,有的几十年后披露一小部分,有的几百年后全部披露,有的几千年也不披露出来,他们即使没被大洪水淹死也活不到那个时候。我没在大学里当教授,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这个难以言说的原因。

但淮河流域的大洪水不同。几十年后,亲历者还记得那场水害,还要胆战心惊地说出来,是因为它的细节太多,足够奇特,只要活着就不会忘记。

细节的第一部分:大水到来之前。

一大早,走出屋门的农民,看见整座天空都是红的,无边无际。血红色、紫红色连成一片,只有几道缝隙,像是被刀割开。年岁很大的人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浓烈的早霞。

接下来不久,犹如火烧似的云开始急剧翻滚。它从红变黑的过程很短,乌云像波浪一样相互撞击、积压。有人形容说,转眼间,黑云像一张魔鬼的脸,看了让人害怕。

人的惊讶和害怕不算强烈,赶不上动物们的反应程度。鸡鸭鹅在头上飞来飞去,猪和老鼠在脚边跑来跑去,一条大黄狗跃身上了屋顶,向天空狂吠。它们有敏锐的感知,察觉到灾难临近,无法躲避,只有死亡。相对于它们,人类已钝化。

谁也说不清楚,那些动物们怎么能知道大难临头?事后人们发现,这场大难来自人对自然的懵然无知和胡作非为,而不懂人的言语、不识人的文字、不知道人究竟做了些什么的动物们,怎么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这场惊动天地的灾难为什么在淮河出现?人们在淮河上做了什么?

我看过一份中国江河大排名,河流长度在一千公里以上的有二十二条,淮河恰好一千公里,排在最后一名。按河口流量排名它是第二十三名,1436立方米/秒,大约是长江的二十分之一。这样一来,它只是一条极其普通的河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像世界上的绝大多数河流一样,它提供人畜用水,灌溉两岸庄稼,有时候溢出河岸给人们添一些灾害。它的洪水,在二十世纪中期以前,大多来自中国江南的梅雨季节,偶尔来自侵入内陆的台风。

这条河流与任何河流的最大不同,是1950年到1975年,在人定胜天的思维指导下,修了密密麻麻的水库,仅河南驻马店地区就有水库一百多座,使它成了世界上水库最多的河流。与其他国家能蓄水能排水的水库不同,中国水库有自己的特色:只想蓄水不考虑排水。比如板桥水库,泄洪闸门锈死了,不能打开。

另一个不同之处,是淮河流域位于人口稠密的几个省份,遇上1958年的中国大炼钢铁运动,差不多砍光了所有树木,中上游植被没有蓄水能力,暴雨后立即形成洪水注入水库。一旦盛满水库又不能排泄,只剩下溃坝一种前途。那些悬在人们头上的大坝,当然是剥夺他们生命的最大威胁。

可是这些即将发生的事情,人们还没有料到,其他动物怎么会预先知道呢?

细节的第二部分:大水到来时。

几乎没人想到板桥水库会溃坝,据说它的抗洪标准千年一遇,也就是说能抵御一千年一次的大洪水。1975年8月的暴雨,渐渐盛满水库。站在大坝上观察水情的人们,除了祈祷大水不再慢慢上涨,没有别的办法。

突然,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串炸耳惊雷。然后,突然静了下来,暴雨骤然停止,夜幕中竟然出现闪闪烁烁的星斗。

这时,就听到有人欢呼:“水落了!水落了!” 刚才还在一寸寸上涨的洪水,在依次涨到小腿、膝盖、腹部时,突然间就回落下去,几乎在眨眼之间。

——那是大坝中部垮了,一直垮到底部,大约八亿立方米的水库积水向下冲去。接下来,像是多米诺骨牌,淮河上修建的水库坍塌了六十多座,释放了接近一百亿立方米的水库积水。

板桥溃坝后五个小时,天已大亮。在早晨的阳光里,人们看见大坝后面的水库,所有的水都走了,露出了干涸的底部。再看水库前面,视野所及,树木房屋没有了,大地上的庄稼和庄稼下的熟土层也没有了,露出下面的生土层,一大片鲜黄色,看在眼里,心里恐惧,头发都竖了起来。

我读到描述那场水害的几篇文章,其中也包括中国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写的,描述水库垮坝的大水到来时,分别用了几种不同的比喻和成语,“直立如壁的惊涛骇浪”,“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下”,等等。在我看来,这些描述都概念化了,缺少实际意义,还不如一位幸存者的描述,“像盖被子似地把人都闷在里面”。它们也不如另一位幸存者惊恐的呼喊,“龙王来了”,那是一些中国人在几千年历史上,遇到灭顶水灾时最后的呼喊。它们甚至不如一名国家高级官员看到水害现场后使用的比喻,“两个大型水库和那么多的中小型水库溃坝,所造成的人民生命财产损失相当于一颗小型原子弹!”

当然,这些描述的词语,在细致与真实上,赶不上幸存者的片段回忆。那些回忆写到他们经历的情形和看到的情形,加在一起也有几千字,让我在阅读时,感觉到胸口发闷、两肋胀痛,腹内的气体积聚,眼睛向外鼓起。我不得不暂时停下对1975年8月的回忆,等这些感受变淡了,再继续进行。

现在我决定不把幸存者的具体描述写在这里,免得让你们经受同样的折磨。如果你们没有读到那些描述,你们是幸运的人。

但是你们应当知道,水库垮坝所致的大水与通常的大洪水不同。这种人为蓄积的势能在瞬间突然释放,具有后者无法比拟的毁灭力量。

这一点,用数字也很难对比。没修那些水库前的1950年夏天,淮河流域发生百年不遇的严重水灾,受灾人口990万,死亡人数489人。而在1975年8月水库溃坝后,受灾人口1100 万,死亡人数在二万多人至四十万人之间。这是官方与民间的不同数字,差距太大,而学者们说出的数字位于其中间,二十三四万,其中直接死亡约十万,后续死亡约十四万。

我想到的是,1950年的水灾百年不遇,也就是说一百年才会遇到一次,按照其死亡人数计算,同样规模的水灾在五万年里发生五百次,死亡人数大致为二十三四万人。这样说来,我和你们都不敢相信,1957年8月的水害,把此后五万年里死于水灾的人数提前预支了,而此后五万年里不会再有大批量的人死在水中。

王洛宾离开监狱之前

王洛宾离开新疆第一监狱的那天,是阴还是晴,有没有刮大风?他的心情好吗?

他六十二岁了,记忆力还行,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再过几年,有些事情会忘记,但他忘不了走出监狱之前,去了监狱办公室,走到一名女看守面前,递了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要感谢你,你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的人。”

那名女看守叫撒阿黛,或者叫别的类似的名字。她因为年轻而美丽,有好听的嗓音,还掌管监狱的大门钥匙,上午开大门放囚犯外出劳动,下午让囚犯回到牢房。王洛宾要特别感谢她,有天晚上她唱了一首歌,歌声飘入牢房,他就把准备自杀的麻绳扔掉了,开始盼望刑满释放。女看守成了他心中的自由女神。她会打开监狱大门,让他走出去,获得自由。

熬到十五年刑期结束、六十二岁出狱的王洛宾,就是那个音乐家王洛宾,写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掀起你的盖头来》、《达坂城的姑娘》的王洛宾。在坐牢的日子里,他为那名女看守写了一首歌,《撒阿黛》。

我喜欢坐在大门外,撒阿黛,

望那远方的山崖,撒阿黛,

在那山崖的一角,撒阿黛,

飘浮着美丽的白云彩,撒阿黛。

我喜欢渠边的小树林,撒阿黛,

随着那晨风摇摆,撒阿黛,

每当小树随风摇摆,撒阿黛,

白云彩轻盈地飘过来,撒阿黛。

我喜欢冰雪的天山,撒阿黛,

我喜欢火热的瀚海,撒阿黛,

我喜欢纯净的白云彩,撒阿黛,

白云彩就是你,撒阿黛,撒阿黛。

与王洛宾的其他歌曲相比,《撒阿黛》曲子不算太好,歌词优秀,综合起来看,仍然是1949年以后三十年里中国大陆最好的歌曲之一。要知道,在人被当做革命机器一部分的那些年里,凡是歌曲,凡是诗歌,都只有机器零件相互摩擦的声音,高亢嘹亮,尖锐刺耳,如果谁写出《撒阿黛》那样带有人性和人情味的诗歌或歌曲,是对革命者的反动,会被关入牢房。

这样我们就不难想象,这首歌只能在监狱中写出来。

有人可能想到,王洛宾会在离开监狱之前,把他为女看守写的《撒阿黛》送给那名女看守本人。只有不熟悉那个年代的人,才会这样想。熟悉的人知道,按照那个年代革命者的标准,《撒阿黛》即使不是反动歌曲,也是流氓歌曲。

即使不是反动歌曲,也不是流氓歌曲,一首歌颂革命的歌曲也可能出问题。王洛宾判了十五年刑期的主要原因,据说是他写了一首关于最高领袖的歌曲。

1959年,新疆的艺术团体搞一部现代戏剧,找王洛宾写了首歌,内容是一个新疆老汉想去北京看望最高领袖,表示对最高领袖的忠诚。那歌曲还真有点问题,歌词通俗易懂,曲调简洁,易于流传,会加重当时中国对革命领袖的个人崇拜。其中有一句反复唱颂的歌词是“撒拉姆毛主席”,意思是把世俗权力的统治者当宗教圣人,向他致敬,顶礼膜拜。这有点过分了,王洛宾如果不得不做这件事情,可以做得不那么好。

这首歌在北京唱红,超过以往追捧领袖的歌曲。传唱到南方就出了问题,到了上海广东一带,普通话不大好,没有卷舌音,“撒拉姆毛主席”这一句,听起来就像“杀了毛主席”。

接下来是法庭对王洛宾的审判,很像欧洲中世纪宗教裁判的亚洲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

比如,王洛宾在桌子上摆个玩具小狗熊,旁边几只玩具小鸡,他说这是培养小鸡不怕狗熊,在革命者看来,是污蔑他们伟大的党是狗熊。

比如,王洛宾的钢琴上有个小玻璃罩,里面是一个无锡小泥人,革命者的法庭认为,是影射他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制度是罩子。

比如,在王洛宾指导排练的《大比武》舞剧中,演员的枪口刺刀对着台下的军区首长,这就成了“枪口对着无产阶级司令部”。

再比如,王洛宾还宣扬爵士乐是音乐的“最高峰”,并说,学会了它将来什么都可以不用学了。

还有,经常给学员唱“低级爱情歌曲”。

列入起诉书的共有十五条罪状,这些导致了王洛宾的反革命罪行,十五年徒刑,不多不少,一条一年。

我读到的一篇文章里,说王洛宾在监狱里躲过了外面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然的话,他会在那场大革命中凄惨死去。在我看来,这事情本身说出了挺悲哀的一点,给民族和民众带来灾难的,不仅是那场大革命,还有大革命之前的一些革命,一些岁月。

那所关押王洛宾的监狱,还关押了比他更不幸的人。

与他身份相似的,是河南省豫剧团的一名编剧,姓常,曾是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后来因反革命罪被判了二十年刑,刑期比王洛宾还长。还有《羊城晚报》的一名记者,姓贾,也出了问题,判了二十年徒刑。

有一天,监狱中的“反革命中队”进来一个新的犯人,姓戴,刚满十六岁,一脸稚气。他是北京的中学生,因为说了一句“林彪怎么长得那么难看”,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判刑三年,送往新疆。他不想活下去了,但囚犯们劳动改造的地方,没有山不能跳崖,没有江不能投水。

有一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布置结婚新房,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下来,碰倒了桌子上的毛主席小瓷像。瓷像碎成碎片,他成了反革命。在监狱里,他每天都拼命干活,盼望减刑,早一天出狱迎娶心爱的女人。后来知道新娘无法忍受抄家、批斗的折磨跳河自尽,埋葬在新房屋后的荒滩,他发誓不再剃胡子了。按监狱的规定不能留胡子,他被打得浑身是血,牙齿打掉,肋骨打断,就是不让剃去他的胡子。

王洛宾成了患难者的朋友。他鼓励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囚犯活下去,还为那个少数民族青年写了一首歌,叫《高高的白杨》,“高高的白杨排成行,美丽的浮云在飞翔,孤坟上铺满丁香,我的胡须铺满胸膛。”

这首歌在王洛宾出狱前只能悄悄地唱,不能被看守们听见。

有个看守也许听见过这首歌。他姓余,是警卫排长,在家乡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感情深厚,不料想她当革命干部的爸爸出了政治问题,她在恐怖中精神崩溃住进了精神病院。他把写给女朋友的诗歌《离情》拿给王洛宾看,王洛宾给谱了曲子。

王洛宾在监狱里写了很多可以公开的歌曲,一个是《毛主席语录》组歌,有几首不知道,没有在社会上公开发表和传唱;一个是为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谱的歌曲,抄了十个页码,标注了中文、英文、俄文,大概也不是这篇文章的全部。

革命年代没有给反革命犯王洛宾悔过立功的机会。用作曲家们熟悉的一句话说,这些歌曲没人唱,写出来以后就死了。遗憾的是他用了很多时间,很大力气,但它们没有显示出监狱对王洛宾的改造成果,也没有为他减去部分刑期。

相比起来,这十五年刑期比较漫长,比他因政治犯嫌疑第一次进监狱漫长得多。那是在中华民国时期的1941年到1944年,他坐牢三年,被欣赏他的西北军阀马步芳营救出狱。这一次没人营救他,他要熬到刑期结束,1975年5月22日。

那一天不是他最后离开监狱的日子。

据在那座监狱工作过的人回忆说,王洛宾是个有智慧又很善良的老头儿,出了监狱无家可归,几天后又回到监狱。他说:“我没有地方去,我还是呆在监狱吧!”于是又回到了反革命犯劳动改造的砖窑队,和大家一起干活,两个月后,管教通知他必须离开监狱,这里没有他的伙食定量,他现在吃的饭是剥削别人的。

这才是王洛宾离开监狱的最后一天。

六十多岁了,他开始在乌鲁木齐街头流浪,然后捡破烂换钱吃饭,然后帮人看大门、看工地、拉人力车,然后熬到好日子到来,然后在1996年去世,八十三岁。

军人大概都要死的

1975年,黄维七十一岁。他在佳木斯监狱关押了八年,在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关押了三年,北京秦城监狱关押九年,抚顺战犯监狱七年。现在我们要问的是,到1975年时,黄维在监狱里关押了多少年?

这道简单的加法题,黄维已经在心里计算了几次。不会错的,二十七年。他进监狱时才1948年,四十四岁,现在七十一岁啦。

还要关押多久,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按照历史上朝代的划分方式,前一个朝代叫中华民国,他是前一朝代的政府军高级将领,带兵与颠覆他们的非政府军队打仗,打败了成为战俘,在现代社会则叫做战犯。非政府军队胜利了,建立了新朝代,把他和许多前朝将领关押在监狱,没定刑期,也许会一直关押到死。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不会越来越好。他知道有的人死在监狱里了,有人被抬出去埋葬,那时大家的心情很沉重。但全国关押战犯不止一个监狱,他不知道都死了哪些人,也算不出死者占全部战犯的比例多少。

监狱里有漫长的时间。

监狱的时间以年来计算。

那个时间里没有月日时分秒。

只有一件事情耿耿于怀,那是他1948年打的那次败仗,实在太窝囊了。

敌方成员混在政府军里,藏得很深,地位很高,掌握着所有大战役的计划制定和修改,然后把一批又一批政府军送入死地。他带了十一二万军队组成的兵团,被派往敌方安排好的包围圈,等待屠戮。打个比方,那像是一个人下的象棋,有意把一方棋子走到绝境,车啊、马啊、象啊、兵卒啊,只能失败,不能取胜。

更让他窝囊的是,兵团110师师长是卧底二十多年的敌方成员,那个师也在敌方控制下,但这个兵团刚刚组建,身为兵团司令的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突围时,黄维原本打算四个主力师齐头并进,卧底师长建议由110师为先锋,首先突击,其他三个师随后跟进。结果,卧底师长不仅把黄维兵团的突围计划送到敌方手里,还带走了整个兵团最有威力的坦克和重型武器。110师顺利通过敌方阵地,然后悄悄起义,封锁消息。接下来,以为前面突围成功的黄维兵团受到猛击,成了那些重型武器覆盖下的炮灰。

这样窝囊的仗还能打胜?那是天下最可笑的笑话。

很多年以后,我看到黄维在监狱里的一幅照片。

黄维站着,双臂与肩膀平齐,向前平伸,手心向上。他的腰部略微弯曲,或者说只有一点弯曲的意思,表示一种谦卑的身份。他要接过对面的人递交的文件,腰部不可能弯得更多了,因为那人站在台上,其裆部都高于黄维的头顶。

照片拍摄的是黄维接过特赦证书时的情景。按此推测,拍摄时间为1975年3月。

这一年3月19日,已经建立了二十六年的新政权,决定释放全部战犯。黄维不用再住监狱了,这一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出乎监狱看守的意料之外。在抚顺战犯监狱,他被当做抗拒改造的顽固分子,就因为他的书呆子气太足了,他认定的观点不是不可以改变,但你要改变他,必须拿出让他信服的事实。

他不认为自己有罪,他率领的军队是当时合法政府治下的正规军队,与非政府军队作战也是合法的。曾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不早点投降?他听后大怒说道:“有战死的烈士,没有苟活的将军,我为什么投降。为了国家民族利益,我要战斗到一兵一卒……”

监狱里流散出来的消息,有关黄维的部分,甚至有一些传奇色彩。刚到监狱时,看守宣布晚上睡觉不许关灯,其他人没反对,只有黄维大骂该规定没人性、法西斯、虐待犯人。黄维还骂过好些人呢,邱姓犯人参加劳动改造太卖力了,被他骂为“天生奴才”;杨姓犯人认真交待罪行,被他骂为“出卖灵魂”。黄维在随身带的本子上写着于谦的《石灰吟》和文天祥的《正气歌》,与文天祥等人的人品人格对比起来,被黄维骂过的人不冤枉。

有一次战犯们学习改造,宣读的材料说四大家族控制旧中国所有银行,将全国财产盘剥到自己手里,黄维用鼻子哼了一声说:“要按你们这么说,现在全国只有一家中国人民银行,又受到共产党毛泽东的领导。是不是可以说现在全国的财产都到毛泽东一家的手里了。”从形式逻辑上来说,黄维使用的辩论方式是正确的,其他改造好的战犯要反驳黄维的观点,同样需要正确的形式逻辑,而不是冲上去打他的耳光。

此后的学习发言,他不再乱发评论了。有战犯说,黄维很会控制放屁的时间,表示不满时就放一个响屁,其他人又不好说什么。中国的俗话说得好:管天管地,不能管人拉屎放屁。

让黄维最气愤的是关押在同一座监狱的日本战犯很受优待,每天不用劳动。黄维说,我们再坏也没有日本人坏,我们再有罪也没日本人罪大,凭什么日本人可以歇着,我们就要劳动?

对蹂躏中国十多年、杀了千千万万中国人的日本战犯,为什么特别照顾?黄维不能原谅日本侵略者。他曾和日本人有过许多恶战,在上海,在武汉,在缅甸战场,每一次都打得天昏地暗。

淞沪会战时,黄维从欧洲回国参战,任第十八军67师师长。那是一场惨烈的攻坚战,苦守一周,三个团长一死俩重伤,师部除了一个电报员,连文书、炊事员都拿枪上去了,战后整编,活着的人连一个团都凑不上。

七十万政府军队参加了那次会战,超过半数团职以上的高级将领以身殉国。虽然未能阻止日军占领上海,却改变了日军在中国战场的战略部署,还为上海资本向重庆转移,赢得了三个月的宝贵时间。

其实每一仗都打得惨烈。但他们是军人,生为军人,死为军魂,杀身成仁,共赴国难。有的战役打响之前,将领与所有士兵沐浴更衣,祭拜天地,誓与祖国山河共存亡。

一次战斗,八百名衣衫褴褛十六七岁的陕西籍军人,被日军逼到悬崖边,弹尽粮绝,宁死不降。他们面朝陕西方向,跪在地上,先跪天,再跪爹娘,然后站起身来,跳进滚滚黄河。

抗战时期的报纸有过报道,一名军人自愿去河北组织游击队,他表示,对于中国的最后胜利,他是有确信的。记者问:“中国打胜以后,你打算做什么事情?”军人很冷静地说:“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在这次战事中,军人大概都要死的。”

黄维如果知道日本战犯受到的更多优待,可能会被生生气死。

有人在一本描写战犯改造的《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的书中读到这样的情节,在功德林战犯管理所,日本战犯吃的饭菜最好,中国战犯的饭菜中等,有病需要照顾时才能吃到日本人那样的饭菜,饭菜最差以至于营养不良的是管理所的看守。一个日本战犯的妻子被安置在功德林附近,那战犯定期出去跟她团聚,三年之内接连添了两个孩子,都由当地政府供养。

这件事如果是真的,谁都无法理解,并且很生气。

就像1975年释放全部国内战犯,有人就很生气。那人在前朝当县长,暗中资助了反政府军队一笔巨款。后来反政府军队建立政权后,那人的命运上下沉浮,日子特别艰难。1975年,他看到释放后的战犯得到妥善安排,而自己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气恼之中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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