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时间:2022-07-04 11:10:03  阅读:

程青,女,供职新华社,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最温暖的寒夜》《发烧》《成人游戏》《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美女作家》等,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获得老舍文学奖。

序幕

一大清早接到吕非老的电话,问我当晚能不能去参加一个饭局。他口气热情里透着亲切,就像昨天我们刚见过面一般。吕非老本名吕非,因为聪明机灵早年间在北京的媒体圈混得八面玲珑人脉广博,二十几岁就被朋友和同行尊称为“吕非老”。我比他入行稍晚,在某次媒体见面会上和他相识,我们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一度甚至好得如影随形。不过,接到他这个电话我还是颇觉意外,因为我们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过面了,差不多就算是相忘于江湖了。而且,现在我远没有从前那样热衷于饭局。

我迟疑了片刻,在电话里问他:“啥好事呀?当大官了,还是发大财啦?”

他笑起来,说:“既没有升官也没有发财,如今我闭门读书,真正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你见了就知道了。”略微停顿了下他又说,“简菊生了个儿子!”

我脱口而出:“跟你?”

他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这是我们从前通电话常有的音效,让我一时间大有昔日重来之感。

笑罢他说:“还是跟章老大,没想到她还真是不离不弃!”

我说:“那也得说章老大对她不离不弃吧?”

他沉吟了一下,说:“放从前大概是,放现在还真说不好。章老大早已经不是昔日的章老大了。”

我说:“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说:“这还真不好说。”

我再次表示不想去吃这个饭,都几年不走动了,见面不知道说什么好。吕非老在电话那头嘻嘻哈哈地劝我说:“就因为这么多年不见了,正好找个机会见见嘛。章老大还说一定要赶在玛雅人说的世界末日来临之前跟我们这几个昔日的好朋友们见一面呢,他特别叮嘱我一定要把你叫上,你无论如何也得成全他这个心愿吧?”他换了更加亲昵的口气说,“再说我也挺想见你的,再不见我们都快老了。”

我说:“我们已经老了。”

他说:“所以更应该见见啊。”

我架不住他软磨硬泡,最后还是答应去吃这顿饭。我问他时间地点,他说就是吃晚饭,估摸着去就行。吃饭的地方大概其就在国贸附近,具体地点还没定,让我快到给他打电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帮子人还是老样子,抟个饭局永远不是有时间没地点就是有地点没时间,或者就是像这样干脆时间地点全不确定。从前就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在找餐馆和等人上头,这么多年竟然还一样。我也懒得挑剔,只说晚上见吧。

当晚遭遇大堵车。因为下雨,北京城全城无处不塞车,街上显示路况的电子屏纵横交错每条线都是红的,交通台两个主持人不喘气念出的地段全是塞得水泄不通的,我被生生地堵在东便门立交桥下,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只能无奈地坐在不停摆动的雨刷器后面发呆。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没有减缓的意思。我给吕非老打电话,他说也堵在路上,不过离国贸已经很近了。我问他有没有定下吃饭的地方,他说定了,六点半到某某大厦某楼某座顶层的某某会所。我看时间已经过了六点一刻,车还没有能动的意思,看来准时到达是没有希望了。他说的那个某某会所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里,我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跟我详细说了方位,让我找不到再给他打电话。

放下电话,还是漫无头绪的等待。路仍然结结实实地堵着,没有松动的迹象。我关了雨刷器,车窗外瞬间成了一片模糊的世界……

1

我隐约记起第一次见到简菊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时间是1996年初春。那天有没有堵车我已经记不大清,反正我到的时候也晚了。中国大饭店的一个包间里挤满了人,饭局已经开始,不过桌上的菜还很整齐,冷盘基本保持着原有的样子,但章老大还是立刻叫服务生加了一批新菜上来。在这类细微之处他永远不会疏忽,处处透着当大哥的仁厚和周全。

那天章老大情绪格外高涨,他拉我坐到他旁边,亲手为我倒上饮料。等我和一圈朋友打完招呼,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细语地对我说:“唐叶,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他笑眯眯地一指坐在他另一边的一位女孩,问我,“你认识她吗?”

她就是简菊,但当时我不认识她。她朝我微微一笑,我也朝她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我心想这章老大是不是见了美女乱了方寸。

没等我回答,章老大又换了个方式饶有兴趣地问我:“你看她长得像谁?”

说老实话,我一时还真看不出来。简菊早收起了笑容,静静地端坐着,脸上毫无表情。我很少见过谁脸上像她这样没有表情,就像空无一物一样干干净净,而且绝对不是故作姿态。她没有一点要取悦别人的意思,似乎生来就不知道还有取悦别人这一回事。当时我心里一动,暗自惊叹。不过我心中这个小小的波澜很快就过去了。

章老大还在等我回答,我笑说:“我看不出来像谁嘛。”

章老大一拍大腿说:“像电视剧里的林妹妹啊,你再仔细瞧瞧,绝对是一模一样啊!”

他说的是八七版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现在被叫做老版电视剧《红楼梦》,而在当时一说电视剧《红楼梦》是人人知晓不用解释的。桌上马上有好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简菊看,有说像的,也有说像林青霞的,我倒是觉得她有点像电影《青蛇》里的王祖贤。饭桌上七嘴八舌,品头论足,热闹极了。简菊仍是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这时候还能面无表情,我实在有点闹不清她是太呆还是城府太深。

章老大突然拉起她的手,无比珍爱地握在自己一双肥白厚实的大手里,带着一种既像是陶醉又像是感慨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清水出芙蓉,人面桃花相映红,看她一眼我的心都化了哟!”

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哈哈大笑。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我是笑章老大毫不掩饰的色迷迷,也笑他卖弄得不得当。这两句好诗被他强行拧在一起,不仅消解了各自的美,而且有种说不出来的艳俗,实在是不伦不类。章老大这个人有时是爱炫耀一把的,他除了是商人(用当时流行的新词说是“大款”),还有一个身份就是“诗人”,而且他极看重自己的所谓诗人身份,也喜欢拿这个自封的头衔说事,尤其是跟我们这些靠写字谋生的人在一起时,他不愿意我们把他看作唯利是图的商人,尽管我们都阿谀地称他为“儒商”。据他自己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写诗,年轻的时候是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虽然没有在正规刊物上发表过一首诗,但跟不少货真价实的诗人都是朋友。他一说就是跟某某喝过酒,跟谁谁通过信,这些“某某”和“谁谁”都是当代名气很响的诗人。我们不知道他话里有没有水分、有多大水分,都是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有时他喝高了,除了吐,还喜欢背诵自己当年写的诗篇。这种时候大家心里不管多烦嘴上千篇一律都说他可爱。也许正是因为有对诗残留的热爱和对诗人身份的沉湎,他生意做得很大但走出来还真不是满身铜臭气,而且那种文人骚客的见色起意也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他身上的流氓气。就比如在这宴席上,他眯起一双细长的肉泡眼,眼神就像蜜糖一样粘在简菊的身上,大家却并不感觉有多么下流和无耻,相反只是觉得好笑和好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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