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下录

时间:2022-07-16 13:50:02  阅读:

我坐在旧桌前,面对着墙壁。左手边是窗子,很久没擦过,几片玻璃還裂着。抬头往上看,泛黄的墙角里挂了张烂蛛网。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前天首长被上级纪委的人带走了。作为他的秘书,我被要求协助调查。

这是一座三层红砖楼,在大院的角落里。来这个院子工作快十年了,我竟然没注意到它,更没料到有朝一日,我会坐在这座老旧矮楼的某间屋子里。冬日午后的阳光很淡很白,军人们陆陆续续通过驻有哨兵的门岗,走进苏式风格的主办公楼。远远看去,只是一串串小指尖大的黑点。我明白,我和他们再也不一样了。

两个穿迷彩服的年轻战士站在旧木门外,每隔一会儿,会向里面看看。我就这么一直坐着,坐了两天,一个字也没写下来。不是不想写,而是不知该从何处下笔。从第一次见首长到现在二十多年,满脑子素材,但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写下来。

不知不觉,天渐黄昏,人们又陆陆续续从大楼出来,加班的到食堂吃饭,不加班的回家,一辆辆班车的发动机轰鸣着,有序地驶出大院。不久,夜色来临,一切恢复昏暗寂静。这一刻,我在红头信签纸上写下第一句话:“本人四十一岁,某某军区政治部干部部副部长,汉族,大学学历,某某年入伍,某某年入党,籍贯某某省某某县。”写下这句话,我的心倒踏实了。我接受了这样的事实,虽然名义上是协助调查,但也是在接受组织审查。依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不久,就会成为囚犯。时间从这一刻分成两段,我仿佛站在这边,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墙,审视过去的时光。

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我二十出头,农家子弟出身,老家在北方山区,没任何背景。这一年,我军校毕业,大学生,专业是哲学。那时,我身材很瘦,细长脸,显得眼镜有些大,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我背着被褥打成的背包,先到集团军军部报到,再转师部、团部,最后在一个驻在山脚下的步兵连落了脚。那座山叫凤凰山,在长江北岸,很热很潮,气候和我的故乡差别很大。不过,像我这样的小军官,学校派到哪儿就去哪儿,在哪儿都过一辈子,反正比老家的山里强。

我又写道:“我和某某某第一次见面,是在报到那年的集团军新下连干部集训大队里。”首长在接受组织审查,说得再明确点,就是被“双规”了。在这样的审查材料里,自然是不能再称首长,或职务,只能称某某某。这种叫法对我来说,实在是很陌生。

二十多年前,他什么样子呢?个子不高,挺瘦,也戴了副眼镜。和当时的大多数部队基层干部相比,显得有点文质彬彬。那年,他四十六岁,当了八年宣传处长,是集团军最老的团职干部,前途无望,马上面临转业。

我记得他给集训的新干部上了次思想政治教育课,到大家屋里聊过几回,还和我们自编自导了一台文艺晚会。他没有那种干到了头的干部的垂头丧气、无所顾忌,也没有刚提拔起来的干部的意气风发、咄咄逼人,而是怎么说呢?用随和这个词似乎倒挺合适。再接触一段时间,又会让人无缘无故地觉得这个人特别厚道、特别可靠。

老实说,第一次接触,他没给我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一个没前途的干部又能留下什么痕迹呢?我当时只是觉得这是个好人。记得在集训后期,集团军电影院放了一部当时很热的电影,他,一个老处长居然攥着一卷电影票,来到我们这些新干部宿舍,挨门挨屋地发给大家。

多年以后,我又回忆起这样一个细节。在那次思想政治教育课上,某某某突然问道,像《读者文摘》《辽宁青年》这样的杂志一点也不黄啊!它们就卖得很好,在全国有那么大的发行量,这是为什么呢?要我说,走市场并不意味着就要搞低级趣味,市场经济也不必然就是物欲横流。现在咂摸这些话,当然是别有一番味道。

前些年,某某某成为军队高级领导干部之后,颇有些人不以为然,说,他呀,没什么本事,也没打过仗,就是个差点转业的老宣传处长。但我想,至少可以看得出,某某某还是有点脑子的,绝不是平庸之辈,和当时一些头脑僵化,只知照本宣科,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对当下社会鲜活思考能力的政工干部大不一样。后来,他能成为大军区正职领导,主政一方,也不仅仅是凭运气。

写审查材料和写普通的汇报不一样。普通汇报材料考虑的是结构、语法、美观,有时甚至失去了与现实的联系,而审查材料考虑的是真实。可怎样才算是真实的呢?总有一些似乎与主题无关的事情,挣脱我的意志和思想,猛地跳出来,浮现在脑海里。它们也在隐隐约约构筑起一种真实。

有一个关于女人的事情。为什么想起这事儿了呢?因为她既与我的青春记忆有关,也与我成为囚犯有关。认识她就更早了,大约是上个世纪90年代早期,我正上大二。那所军队政治学院在上海,所处地段倒也不繁华,还显得有点荒凉,记得院墙外是一条排污水沟,更远处还有一小块菜地。那年,学院正忙着组织教员和学员们学习邓小平南巡讲话。学得很认真,有讲座,有座谈,有考试,还得交学习心得。即使到了现在,讲话中的某些段落我都能背诵出来。

那时外出要请假,每周最多有半天。对于大上海来说,半天工夫也去不了哪儿,顶多到周边买点日用东西,就得赶回来。在围墙里封闭得久了,也懒得往外跑,有时几个月都不出去。所以,尽管在上海待了四年,但我并不真正了解它。我更不知道,因为我背诵过的讲话,外面世界都发生了哪些变化。上海似乎仅仅是院墙外布满浓云的阴霾天空,长年处在雨季。

说来好笑,二十多年前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没有传呼机,学员们与外界的联系只能靠信件。通过一些通俗情感类杂志,我们会给外面的人写信,建立朋友关系,称为“笔友”,和现在的“网友”差不了多少。我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认识女人的,她那时还是个刚上大一的女孩子,叫霓云,很好听的名字。但她的真名不叫这个,这只是笔名。

霓云是本地人,在上海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念书。她高高瘦瘦、大大咧咧,有点懒散。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头发一直是乱的,长年穿白T恤、牛仔裤,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先是她给我随信寄了张照片,在杭州西湖边照的,耳边插了朵白色小花。我也给她寄了张照片,穿迷彩服,一手端八一式冲锋枪,一手平举五四式手枪,脸上抹了三道炭黑,作出瞄准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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